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百事通!散文丨朱克俭:遥远的怀念两则

时间 :2023-04-10 17:48:08   来源 : 红网

遥远的怀念两则

文/朱克俭


(资料图片)

未见过的祖母

我从未见过我的祖母。

农历1956年的腊月,大雪纷飞。她往天堂去,我到人间来。

母亲说,按乡下规矩,这时,我不能与她相见。母亲离家,把我生在相隔几里地外的远方亲戚家里;直到祖母归葬后,母亲才抱着我,脚蹬木屐,踏一路残雪回老屋。

虽然从未见过,但父母每每言及祖母,便肃然而萦怀的神情,使她在我心里,总是既遥远又亲切。

母亲是童养媳,她说,全家上下,只有同样是童养媳出身的祖母,对她最好。我问怎么个好法,她似乎又难尽其详。

也许,这就是生活,好得太日常,太琐碎,太入微,反而会化为无形,只剩下深深的意会,说不上来。

她说,反正,连媳妇们轮流做饭,有时小姑小叔搞点恶作剧,吃着吃着突然嚷,菜叶里有虫,吓得做小媳妇的胆战心惊,她也会要想尽办法打圆场,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。

母亲说,祖母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:我不在了,谁痛你们?

文革伊始,城里小学停课闹革命,我回过一段老家,见过祖父的续弦。我喊她娭毑,她对我也很好,我感觉不到与亲祖母有何不同,或者说,我那时压根就不知道,我另有一个亲祖母。

但父辈们则完全不同。据说,当年,已在城里工作的父亲,给乡下的祖父写了封信,宣称对后娘“三不”:不认,不喊,不养。这代表了城里乡里他所有的兄弟姐妹的态度,气得我祖父暴跳如雷。

当然,“三不”并未实行,至少是未完全实行。父亲从十几岁出外谋生,每月工资到手,首先便是寄钱给我祖父,数十年从未间断。

但据我所知,不喊,则是坚决的。

他们兄弟们提到后娘,总是直呼其名;唯有说到我祖母,老到如今,还是小孩子的口吻,称“妈妈”。

亲妈,是不可替代的。

父为子纲,夫为妻纲,在上一辈,似乎早已习惯成自然。

祖父专制的老家,外来媳妇,都低眉顺眼。就是自家姑叔,也男女有别,尊卑有序。记得我少年时回老家那次,一位小姑晒的衣裤,沾上了一位小叔晒的衣裤,便被骂得狗血淋头。

而祖母,不仅是以其善良抚平各种关系的主妇;也是铁律般的无字纲常的垂范者。

母亲不止一次地回忆过祖母挨打:

那是过年前后,在灶屋忙碌的祖母,从热气蒸腾的䉕里端出一碗菜,烫了手,正嘘嘘地吹,没听见祖父在隔间喊她什么事,祖父随手操起一条板凳就砸了过来。

发怒的祖父像头牛,三个媳妇一起拉都拉不住。

祖父霸悍。也许,没有他的霸悍,这个家会一盘散沙,不可能从没有半寸自有土地的佃农,让人折服的自强起来。

这个家终于还是分了,也并没有多可怕——就像蒲公英的种子,散向长沙、武汉、南昌、郑州、西安……又像离窝的燕子,飞向北京、上海,乃至于有的飘洋过海……一代比一代远,一代比一代强……

祖母,却因这种霸悍,多次流产。

前不久,我听父亲回顾一些往事。他说,他这辈子最后悔,或者说唯一后悔的,是在我祖母病重时,没送她去医院。

他说:妈妈九岁作童养媳过门,忙忙碌碌,对谁都好,自己却没有享过一天福。子女生得多,光存活下来的就有十个,个个看得重。生最后一个时,终于一病不起。

他说,当时,凭这么多子女,不,就是凭自己一个人,咬咬牙,送县医院总是可以的。但那时为什么就那么愚昧?脑子里没有一点现代医学的概念,只知道在心里求菩萨保佑,希望老天爷能折点自己的寿补给她老人家。

她实际上是在床上痛死的……

父亲说完,老眼迷茫地转向窗外,一声不响地凝定了很久。

他是个痛在心里的人。

生与死,是生命的两端。

而这两端,又常诡秘地交织。每个新生命的诞生,都伴有对死的恐惧。直至科学昌明的今天,母子平安,仍是生命传递中最深情的祝福。

我的祖母,闯过了太多的鬼门关,度过了太多的苦难日。

年逾花甲的我,已亲眼目睹过两代人的诞生过程,深感母性的伟大。母性在生命的传递中,承担了全部的痛苦。

在这样的母性之前加一个“祖”字,便有了一种寻根的意味。

未见过的祖母于我,近乎一种象征。

我不知道,为什么祖母的懦弱,会比祖父的霸悍,有更持久的力量,更令人感怀?

是的,我没见过我的祖母。但我相信,她升天之时,可能在频频望我;以她的慈爱,保佑我的出生。母亲说,生我时,很顺,很快,没有痛苦。

祖母没有自己的名字,只有夫家和她父亲的姓。父亲告诉我:叫朱钟氏。

忘不了的外婆

小外孙四岁多,到了问东问西的年龄,不时问得人一愣一愣。

那天,夕阳斜照,刚从幼儿园的小黄车上接下来,牵手往家走,他就拉腔拉调的,开始了天问:“外公外婆小的时候什么样?”

还没来得及答,他歪过头仰面望我,又一句来了:

“外公的外婆是谁呀?”

刚想说:那是很老的老人了,老得我也……心头突然一楞:问的,是我的外婆,怎么会不记得呢?

……外婆从我记忆尽头的迷雾里远远走来。一双菱角似的小脚,碎步连连地一颠一颠,很快。

地上,一个哭着的孩子,也是四岁多,光屁股撅起,他被自己胯下吓傻了,埋头倒望过去,通红一截,不知是拉出了肠子,还是蛇钻了屁眼。

外婆急匆匆颠到面前,满是青筋的手上,搓着块布,蘸了点油,俯下来,没了牙齿的瘪嘴碎碎念着,啍着,抱起孩子,托着屁股,边揉边顶,边揉边顶,轻轻地,慢慢的……孩子终于止住哭,睡了……

许多年后,我才知道,那叫“脱肛”,吃糠的结果。

外婆家,在与浏阳搭界的醴陵山区,口粮长年以蕃薯为主。每年,挖了蕃薯,刨成丝,沥粉,晒干,收在防霉处,最好是棺木里,一直吃到再挖蕃薯的季节。

我两岁时,大跃进,深山筑坝,建了座巨大的水库。当地自称"小南京"的地段,到了水底。包括民国元老程潜的老屋。

又两年,“过苦日子”,薯丝都稀罕了,食以野菜拌糠。

那段时间,我常脱肛。

我是五岁在睡梦中被箩筐挑进城的。十岁那年,城里“武斗”,又被送回老家外婆那住了一个很长的暑假。

外婆把这次回乡,叫做“躲兵”。

如果“战”打到乡下,她就带我们钻到深山里去,像她很久以前“躲兵”一样。她指着浏阳那边入云的峰峦说。

白云生处,据传是有老虎出没的地方。

回乡后,外婆带我做的第一件事,是去看一个人。外婆叮嘱我:她叫“满婆婆”,一定要记恩的。

公社呷“大食堂”的时候,满婆婆负责做饭。我总是光屁股傻子似地守在饭甑边,眼巴巴望着她,一声不吭。等大家都出工了,满婆婆就用木瓢在饭甑里刮呀刮,每个缝都刮到。然后,把刮下来的饭脚子,一点点撮到我嘴里……

外婆跟湘舅家住一起。

湘舅家里养了一大群鸡,其中有只黑鸡婆,专属由外婆作主。外婆每天总有一两次,要捉起腹羽已脱落得只剩点绒毛的黑鸡婆,抚抚头,抚抚背,然后伸手在屁股后面一摸,看有蛋啵。

若有,便不时地颠到鸡埘边,弯腰窥探:什么时候生出来。

整个暑假,黒鸡婆的蛋,都让外婆拿个青花瓷碗,用滚开的米汤冲熟,给我和姐姐吃了。她说,体弱的伢,吃这个最补。

城里传来各种风声,我父母和华舅还在省城,外婆天天盼着信,提心吊胆。忽然听说附近有处旧庙显灵,求拜者日多一日,便欲带我去。

刚动心,出事了,有老师带学生到那里反迷信,被打得头破血流。供桌打折腿,站在上面喊喇叭的,一头栽下来,不知生死。

外婆只得放弃,自己默默求神。见我不屑,没牙的嘴急得一瘪一瘪的,叮嘱又叮嘱:不管心里信不信,口里不能乱讲哦!

回城后,我说外婆心慈胆小。母亲告诉我,她是亲历了大户人家盛衰起落的,非常坚韧。

母亲说,她很早守寡,拉扯大十个儿女,从没叫过苦。曾经背上背一个手上抱一个打井水,一起倒在井里……

每每听母亲讲起外婆,我眼前便常会浮现两幅温馨的画图:

她三寸金莲颠来颠去,哦嗬哦嗬地拢着鸡。她冷不防把个小扫帚抛向空中,抛得那样有力,让人忘了她的年岁。帚影下,大大小小的众多鸡崽,跟着她那专属的黑鸡婆,由散而聚地往鸡埘迅跑。这时,我喜欢顺着外婆说是“鹰”的扫帚望天。

蓝天白云,格外高远……

每天夕阳西下的时候,外婆总是在灶屋里帮舅妈加几灶火后,走到老屋前水塘边的柳树下,踮起小脚,一手搭在额前,极目眺望。望家家炊烟中,儿孙们一个个收工归来……

这是外婆留在我记忆中,最后的影像。

“外公的外婆是谁?”

小外孙的追问,打断了我的思绪。

我俯下身去,说:“外公的外婆,就是外公的妈妈的妈妈。是外公在你这么小的时候,最心痛外公的一个人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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